来源:人气:551更新:2025-08-01 12:34:03
在上海一间寻常民居中,吴榕美拂去一叠封面斑驳的日记本,从中抽出几页泛黄的纸张。这些文字记录着父亲吴联膺(曾用名吴联英)1951年的回忆,其中《陪斩》与《救救我》两个片段,成为她探寻父亲与上海青年投身浙西抗战历程的契机。通过整理父亲遗留的文稿,吴榕美逐渐拼凑出80年前那段尘封的历史——一群热血青年在战火中弃笔从戎,用生命书写抗战篇章。她将这段往事凝练成纪录片《山水铭刻——重走父辈浙西抗战路》,让天目山的竹林、坞子岭的石阶与浙西一中的旧址重新诉说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。
这个充满画面感的故事令吴榕美潸然泪下,"如果父亲在世时读到此文,定会追问黄天后来的结局。" 吴联膺曾在杭州艺专就读一年,吴榕美推测,黄天可能操杭州口音,或与父亲同为艺专学子,"这些热血青年投身浙西抗日救亡事业,却遭受了残酷折磨与无情戕害!"《陪斩》则聚焦于吴联膺1941年10月被押赴刑场的惊心动魄经历。深夜,吴联膺与三名青年被押解翻越坞子岭。抵达岭顶时,枪声骤响。走在吴联膺前方的女共产党员临刑前高呼"共产党万岁"。惨烈场景令他昏厥,被特务用脚踢醒后,再度陷入监狱。
皖南事变后,国民党顽固派对中共地下党员及进步青年的迫害持续升级,吴联膺多次陷入囹圄。在整理父亲日记时,吴榕美难掩悲痛,她回忆道:“那三位奔赴浙西投身抗日救亡的青年,终在天目山牺牲,他们的父母或许一辈子都寻不到他们的踪迹。”“这两页泛黄纸页宛如无形的钩子,将我拽入那段尘封的历史。”吴榕美谈及父亲遗留的文献时感慨。历经十年深耕,她系统整理了父亲1933年至1950年的日记,并于2017年父亲百岁诞辰之际出版《乌扎拉日记六十年(上)》。吴联膺作为满族贵族后裔,其日记中反复出现的“乌扎拉”正是家族祖姓。即便完成书籍出版,吴榕美仍执着于追寻父亲的抗战足迹,谋划以纪录片形式重现那段峥嵘岁月。
退休后,她正式启动这一计划,深入研读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《天目抗日》及《民族日报》等史料,最终选定“文化教育抗战”作为重访主题。2024年,吴榕美动用多年积攒的纪录片经费,联合80后摄制团队踏上寻访之路。在父亲的日记中,一组惊心动魄的描写令她印象深刻:1937年8月淞沪会战爆发,南京路先施公司遭日军轰炸,华界与租界交界处的棚屋堆满遇难者遗体。“父亲记载,他刚注射完疫苗途经现场,目睹断肢残骸后,返程时双腿发软只能乘坐黄包车归家。”正是这些血色画面,点燃了上海青年的爱国热情。
1939年,上海美专毕业的吴联膺收到同学洪宝鋆来信,信中描述浙西山川壮丽、青年生活活跃,“那里正需要像你这样会画画的人才”。彼时上海已沦为“孤岛”,租界被日寇严密控制,“亡国灭种”的危机迫在眉睫,吴联膺等美术青年再也无法安于象牙塔。在洪宝鋆的号召下,他与避难上海的贾起、贾超两兄弟结伴赴浙西,开启了抗战征程。据史料记载,类似吴联膺的上海青年共有500余人陆续奔赴浙西,其中吴耀祖率领的队伍出发时40余人,抵达天目山仅剩13人,其余皆在途中英勇牺牲。这七位青年——洪宝鋆、洪宝珊、吴联膺、贾起、贾超、茹茄(沈之瑜)、吴联翔,作为500人的缩影,构成了抗战路上最动人的群像。
纪录片开篇,吴榕美展示了这些青年的影像资料,7人中仅5位的照片得以寻获。她回忆道:"父亲他们启程时身着皮鞋,抵达浙西后却不得不换上草鞋,草鞋磨破了,就赤足踏行在泥泞山路上。"在走访过程中,连续十余日阴雨连绵,山路泥泞难行。从於潜驱车至遂昌,全程皆为山间高速公路,200公里路程穿越了30个隧道;而遂昌至青田的25个隧道路段,更让当代人难以想象,当年这些青年是如何仅凭双脚穿越这200公里布满隧道的山路,又如何在风雨中坚持宣传与巡演工作。在遂昌,吴联膺等人找到了先期抵达的洪宝鋆。这位中共地下党员当时担任遂昌县委宣传部部长,公开身份是政工队长。据吴榕美所述,"我父亲擅长绘画,一到当地便被委派绘制孙中山与蒋介石的画像,还在忠烈祠创作古代英雄故事的漫画,用艺术形式传播抗日理念"。这些上海青年分散在教育机构、报社和政工队,茹茄(沈之瑜)被安排在民众教育馆编纂报纸,而洪宝鋆、吴联膺等人则加入了"浙西抗战最前线剧团"。吴榕美感慨道:"他们以为找到了'正统的抗战',却未曾料到迎接他们的是比炮火更复杂、更严峻的考验。"
上图记录了浙西抗战时期一支特殊的农村巡回演出队,画面中蹲姿的左二成员洪宝鋆,作为上海美专毕业生和中共地下党,在汽灯映照的战场上坚守着文化阵地。吴榕美在纪录片中以"汽灯下的枪声与石板上的课堂"为题,揭示了抗战时期被忽视的另一面——文化与教育的抗战。这一视角源于吴联膺的身份特质,更在沈建华推荐的《天目抗日》(上下册)中获得详实支撑。书中记载的众多校长、教师与文化人士事迹令吴榕美深感震撼,整整一个夜晚难以入眠。作为抗战的"东南前哨",浙西根据地不仅接纳了从淞沪战场撤退的军队与民众,更成为万千学子求学的避风港。在战火硝烟中,当地的学校坚持办学,知识青年们通过演唱百代唱片公司的抗战歌曲、绘制宣传画与板报、组织戏剧演出等多种形式,将文化教育转化为抗战动力,用知识火种照亮民族救亡之路。
看似和平的街头宣传工作,实则暗藏惊涛骇浪,与枪林弹雨的战场同样充满风险。吴榕美在走访中目睹了无数惊心动魄的往事:某次演出刚点亮汽灯,日军便突然包围场地,七名参与者遭迫害致死。这种惨烈场景在浙西大地上屡见不鲜。面对日寇"三个月灭亡中国"的狂言,他们在上海的抗战中耗时三月,却始终未能跨越天目山的防线。
从沦陷区撤退的青少年们在浙西坚持教育启蒙,在山林间锤炼成长,将知识转化为抗战力量。浙西三中化学部的师生们创新实践,为根据地研制肥皂等紧缺的日用品,后发展为浙江工业大学的前身。教育领域同样遭遇重创,日军占领校舍便将教育者囚禁,以"不为己工作就处决"相威胁。面对物资匮乏,老师们用黑布作黑板、石板当纸张,自制油印教材;当师资短缺,便由优秀学生承担"速成班"教学,半年内培养出能直接任教的师资力量。
令人痛心的是"革命病"的侵袭。在集体生活中,痢疾、疟疾等传染病肆虐,据《天目抗日》记载,七成青年曾患疟疾。即便在如此恶劣环境下,师生们仍坚持学习,这种坚韧精神令人心生敬仰。纪录片中记录着一个个无名英雄:莫干中心小学校长两次被捕,第二次越狱时伤及容貌;一位女校长英勇就义,却连遗像都未能留下。吴榕美将这些名字收录进作品,期盼能为后人揭示这些无名抗战者的壮举。
思想觉醒的历程同样震撼人心。吴联膺等青年初赴浙西时,仅怀揣对"正统"的朴素认知——受上海片面宣传影响,以为加入国民政府抗战才是正途。然而他们并不知晓,邀请他们前往的洪宝鋆实为中共地下党员,这位隐秘的引路人悄然将热血青年带入更真实的抗战图景。皖南事变的阴云暴露出国民党当局的狰狞面目,使有志青年看清派系斗争的真相,最终选择追随共产党。贾起等人正是在此历史节点加入地下党,成为坚定的革命者。
这张珍贵的老照片定格了浙西抗战最前线剧团成员的群像,画面中站立的左四为茹茄,左五则是吴联膺。作为左翼青年代表,吴联膺以率真洒脱的性格闻名,虽未加入地下党组织,却始终与革命同志同呼吸共命运。多年后,吴榕美在回忆中提及:"父亲当时并未入党,却不知身边许多朋友早已成为中共地下党员。"这种无意间的'不知情'反而成为特殊保护,使他多次遭遇国民党逮捕时得以幸免。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,吴联膺巧妙利用绘画技艺为乡绅画像,每幅作品能换取相当于100枚银元的报酬。在实行供给制的艰苦时期,每月津贴不足6块银元的背景下,这笔额外收入几乎全数用于营救被捕战友,意外地挽救了无数地下党员的生命。
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吴联膺持续为贾起争取烈士称号,却因非直系亲属身份多次遭遇阻碍。后经多方努力,他最终与贾起的亲属取得联系。贾起的家人在查阅资料时意外发现作家张抗抗所著小说《非红》——该作品详细记录了贾起的英雄事迹,而张抗抗的母亲正是当年的朱小玲。这位通过文学作品见证历史的"活证人",成为了贾起获得抗日烈士追认的关键证物。
张抗抗的短篇小说《非红》发表于1995年第二期《小说月报》。文中所述贾起在浙西艰苦环境中从事抗日救亡活动,最终因信仰立场不同而遭枪杀的遭遇,折射出当时国民政府的虚伪本质。吴榕美引用父亲吴联膺的感慨,道出了那个特殊年代知识分子的思想觉醒过程。贾起的牺牲彻底改变了吴联膺的信念,促使他于1943年带着刚分娩的妻子和胞弟,穿越重重险阻返回上海,后在中共地下党员赵衡的帮助下,经上海地下交通员护送至苏北抗日根据地。同年,茹茄亦带着弟弟茹志雄、妹妹茹志娟,在地下党组织的协助下抵达该地区。这群曾在浙西经历思想蜕变的青年,终于在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找到了人生方向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,吴联膺与茹茄共同渡江参与上海解放的宣传工作,将浙西地区孕育的革命火种播撒至新的历史阶段。
尾声部分展现的是历史记忆的传承:山水见证了这段历程,我们亦应铭记。吴榕美始终觉得,父亲笔下描绘的战火岁月近在咫尺,与青年时期的思想轨迹遥相呼应。2024年11月中旬,摄制组历时十余日,在浙西地区踏访十县市、二十多处遗址。他们沿着当年革命青年的迁徙路线,走进宁波、遂昌、龙泉、青田、安吉、临安、於潜、德清、余杭、嘉兴等地,追寻历史印记:包括民族日报社与民族文化馆旧址、民族剧团及最前线剧团的活动场所、浙西一中二中和各地简易师范的遗址、莫干中心学校与嘉兴一中等英雄校长任职地、浙大芳野分校遗迹,以及茹茄曾工作过的小顺兵工厂旧址,还有国民党当局关押、处决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的西天目山南庵、坞子岭等见证残酷斗争的地点。这些承载着具体历史事件与革命足迹的遗址,成为摄制组采访记录的核心内容。
吴榕美(右)近日前往民族日报社旧址进行实地探访。
浙西二中旧址的探访之旅,让吴榕美得以重温父亲当年"陪斩"的坞子岭,成为她距离那个时代最近的亲历时刻。记忆中前往天目山禅源寺的途中骤雨倾盆,却在抵达拍摄点时意外停歇。吴联膺在日记中记录这段往事时,因方言发音原因将地名误记为"乌猪岭",导致吴榕美历经多方寻找始终未能确认具体位置。直至天目山保护区管理局的牛晓玲博士提示"乌猪岭"或为坞子岭的谐音,她才恍然大悟,意识到父亲日记中"猪"字的特殊写法源自地方语言习惯。
吴榕美近日专程前往天目山坞子岭寻访父亲当年的足迹。这座山岭因抗战时期禅源寺遭受轰炸而闻名,寺院内的禅房几乎全毁,唯有山门得以幸存,后经修缮得以重现。在牛晓玲的陪同下,两人实地探访了残存的抗战遗迹,随后一同攀登坞子岭。谈及登山经历,吴榕美坦言自己平日体力有限,但当日却被强烈的使命感驱使,竟一口气登顶,连年轻的拍摄队员都难以跟上。沿路行走时,她似乎看见父亲当年的身影,内心不禁思索,若当年父亲以艺术为生命的信仰,踏过这蜿蜒山路时,内心又会涌起怎样的波澜?"或许正是这些经历,让父亲后来拥有了超脱世俗的从容与坚韧。"她轻声感慨。
坞子岭的山路,曾是吴联膺"陪斩"的足迹。牛晓玲感慨万千:身为天目山保护区工作人员,她日复一日巡山经过此地,却从未意识到脚下承载着厚重的抗战记忆,山下长眠着无数英魂。在探访过程中,吴榕美不断触摸着浙西抗战的鲜活历史,父亲留下的日记则为她填补了许多历史空白,也促成了与各地抗战研究者的深度交流。青田党史办曾因寻觅民众教育馆旧址而困惑,正因吴榕美的实地探访,才最终确认了这片沉睡的抗战遗址。吴联膺的日记记录了多个家庭与青年的抗战故事,这些微观视角的叙述,最终成为民族抗战史的生动注脚。纪录片《山水铭刻——重走父辈抗战路》的片头,吴榕美展出了她找到的五位青年影像——吴联膺、贾起、洪宝鋆、茹茄与吴联翔。团队运用AI技术对这些老照片进行修复,使模糊的面容重现清晰。在创作主题曲时,他们不仅撰写了新歌词,更将《浙西二中校歌》改编为副歌,由数字技术重新谱曲。"年轻人希望用新方式让历史'活'过来。"修复后的影像中,每位青年都展现出英气与朝气,但其中两位却为信仰付出了年轻生命。这正是吴榕美执着拍摄的深层动因。她用镜头捕捉的不仅是家族记忆,更是民族在战火中淬炼的精神火种。当AI修复的面容与数字编曲的校歌旋律交织,历史与当下展开了一场深情对话。年轻观众透过屏幕看到的,是前辈们用生命诠释的勇敢、血性和赤诚,这些精神财富在时光流转中始终鲜活。吴榕美深知,自己踏上的重走之路,已转化为精神传承的征程——父辈守护的正义与理想,将在世代铭记中获得跨越时空的永恒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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